《【辉哈/拉哈】Anthrochrysalis(虫族AU)》 一(此章为瞬第一视角) 在尚未成年的年纪里,我们这对失去父母、相依为命的兄弟虫,能在帝国境内合法置办的家当,大多简朴实用,只求满足基本功能。 但就是这些缺口、掉柄、褪色的锅碗瓢盆,也曾招待过帝国数一数二的大人物。 这么一想,它们若有知觉,恐怕都会骄傲地昂起头来。 那位阁下要来拜访的消息令我措手不及,而丢出这个炸弹的“恶棍”却还能一脸淡定地刮干净最后一点咸菜——明明无论是每日两餐的伙食待遇,还是阁下打到指定账户的薪水,都大大改善了他的营养状况。可我们俩似乎都难以摆脱过往生活刻下的节俭习惯。 我该怎么办?我焦虑地边询问边数着碗底剩下的米粒,再一颗颗夹到嘴里,试图延长这场在饭桌上展开的“家庭会议”。 你居然说明天就来?!难道不应该提前通知—— 已经提前了啊?哥哥摆出一副无所谓的表情。提前了一天呢,今晚把屋子好好打扫收拾一下,再确认明天的菜谱,不就成了? 如果不是深知他对这份工作的态度,还有时不时被他提起阁下的各种琐碎细节骚扰过无数次,如果我不是他朝夕相处十多年的弟弟,我大概真会以为他对阁下的来访毫不在意。 我们出生的星球,在二等星域里经济排名还算靠前。帝国政权刚交接后的动荡岁月里,各项保障虫权的法律尚未覆盖伟大虫皇陛下统御的每个角落,星球上对未成年虫出来打工谋生这事,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哥哥力气很大,就会去码头找些零工,我年龄小,便在家附近的小百货里帮老板看店。那时,偶尔店老板分几颗糖,从回家路上顺道的市场里带回些难得的食材,都是我童年里难得的快活时光。 后来管制渐严,码头肯雇佣未成年虫的老板愈来愈少,哥哥为了抢到活计,明知那些家伙不怀好意,还是不得不和平时搭伙的同伴们“展示实力”——说白了就是打架。 这是我某次去码头找他时亲眼所见。 明明谁也不比谁高贵,只因为自己手里攥着几枚星币,就那样得意洋洋地站在一旁看哥哥他们打斗,打到见了血才叫停——它们嘴角的笑让我模糊地意识到,或许它们还没看够,只是是担心闹大了被码头监管发现,才假惺惺地制止。 那时候一直被哥哥和周围和善互助的邻居长辈们保护的我才知道,怎么世界上有这么坏的虫! 这样幼稚的念头,后来我再也没想过了。 遥远的首都传来陛下的谕令,议会老爷们修改到第三版的律法,在“因必要而成立”的巡察委员会监督之下,逐步推行落实到各大星域、自治星球和资源开发区等。 领头的,正是出身军部、一时风头无两的那位阁下。 那时我已开始上学。放学后,我常趴在沿街店铺的玻璃窗上,看店里唯一那台号称实现了跨星系影像传播技术的视媒播放每日的新闻。 “断绝的技术”“科技复兴”“虫文关怀”……那些新奇的词汇层出不迭,刷新着我们的认知。 虫皇陛下真是伟大。我忍不住对来接我放学、一直催着我赶紧回家做作业、结果自己也看得挪不动腿的双标哥哥感叹道。 ……嗯。 听说码头那边封起来施工了,运货都集中到临时点。报纸上的宣传图真漂亮,不知道建好后是不是也那样? 嗯。 我前几天去文具店买东西时听几个叔叔聊天,好像现在雇不到廉价工虫,是因为强制规定了最低工薪。谁敢违反,工虫们可以直接举报他们,上头的老爷们下来办事正愁抓不到虫,给的举报奖金都比打工拿的钱多。 行了,小子。这么喜欢现任虫皇陛下?哥哥没好气地揉乱我的头发。 很多事也不是陛下一个虫想就能做成的。他边说边把我往家的方向推:走了走了,你不饿我都饿了。 哼。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是看后面没你偶像的新闻了才舍得走的。 刚刚视媒里正播放到一段巡察委员会核心成员出行的视频。尽管有些模糊,但身穿裁剪得当的制服,肩披鎏金绶带大衣,军姿挺拔向前迈步的阁下确实是其中最显眼的那个。 我虽不像哥哥那样崇拜,但也由衷地尊敬这样能力强大、风姿卓越的阁下。 上学就是多了一笔额外的开销,一项短期内难见回报的投资。这对我们拮据的生活无疑是雪上加霜。 哥哥辗转反侧了几个夜晚后,经过去朋友的介绍,在仅通知我一声的情况下,就踏入了帝国明令禁止的地下角斗场。 地下角斗场之所以非法,除了允许未成年虫、退役军雌甚至通缉犯等参与角斗,还强制使用一种“助兴”手段:掺杂药物的劣质雄虫气味喷剂,能极大刺激雌虫的战斗欲。这是军事委员会提案、虫皇陛下亲署严令禁止的,却在地下长久流通。 角斗场鱼龙混杂,我几次去找哥哥回家,被一些目光淫邪的家伙当作亚雌骚扰都算是轻松的了。也幸好我是只雌虫,外表不像哥哥那么凶悍,拳脚功夫却没落下,按照哥哥教的那样,头两回下手狠些,打出名头,他们就再不敢有非分之想了。 只是哥哥逐渐被角斗场管事盯上。为了上座率和暴利,他们绞尽脑汁从他身上榨取价值:策划各种搏命噱头,威逼利诱想将他彻底绑定,安排极度危险的对手…… 那时我虽清楚,这可能是我们这对未成年孤儿仅剩的谋生手段,但仍忍不住向远在天边的虫皇和不知在何处的巡察官们祈祷,祈盼他们能早日注意到这里的黑暗。 或许祈祷真的有用,或许虫皇陛下和阁下就是那么神通广大……某日突然驾临的“贵宾”,被各大角斗场老板簇拥着争相巴结,纷纷推出精心“培育”的选手以博青睐。 结果看上去好像宾主尽欢。 风平浪静的一月过后,“贵宾”对地下非法角斗场实施的雷霆打击,让所有运营者措手不及。甚至出动军部的军雌前来逮捕押解大批罪犯。 因此,我是感激阁下的。如果不是阁下签下那份卖身契,将哥哥从角斗场手里买走……等到那样高强度的角斗和每日吸入的非法药剂对哥哥的身体造成不可逆的损伤时,一切就都太迟了。 阁下始终很忙,直到他即将离开这片星域、启程下一站的消息被记者们通过视媒传遍大街小巷后,才有传令兵敲响我们的家门。 我们惴惴不安地坐上飞行器,一旁的哥哥比我想象得还要沉默,我原本以为他会为即将面见偶像感到紧张或者激动,不过,算了,反正他本就是个闷油瓶。 阁下礼貌地接待了我们,在他临时下榻的住所的书房,当着我们的面撕毁了那份契约,然后……哥哥跪了下来。 他将我们这些未成年孤虫的困境和盘托出,恳请阁下想想办法。他指出,如果未成年孤虫无法得到妥善安置,围绕他们的灰色产业即使被铲除也会死灰复燃。同时,尽管阁下在做正确的事,却也客观上造成了他们眼下的困境。 是的,那时与民生有关的福利设施远不如现在完善。我不敢说是哥哥这一跪起了作用,但阁下确实当即表示议会已在草拟相关法案,并为此推迟了行程。 阁下将我们留了下来。原本打包妥当的行李又被工虫们搬回。星域总督诚惶诚恐地跑来询问缘由,反被阁下笑着说了句“来得正好”,便汗流浃背地被抓去开会了。 阁下吩咐侍从将我们照顾好。他返回首都星时又特意叮嘱过。当晚,我们就在客厅那台巨大清晰的视媒前,看到记者追着刚下星舰的他询问如何看待这次他发起的民生议题?他简短地回答旨在推动对老弱病残虫类的社会保障和政府支持。 ……他是不是生病了?哥哥突然扭头问旁边的虫侍。 那位老虫略显惊讶,询问哥哥如何得知。原来阁下确实不习惯星际跃迁,但为了尽快赶回首都,他仍批准了跃迁操作。 现在想来,哥哥对阁下身上发生的任何状况都观察得细致入微这个“毛病”,可能从那时就开始了。 再后来,阁下返回后与哥哥单独谈了一次。哥哥破格被聘用,在他身边获得了一个实打实的近卫身份。同时,在征得我们同意后,阁下提前支付了三个月薪水,并帮助我们快速办理了首都星的户口迁移和入住手续。我们有了新家,哥哥有了新的稳定工作,而我则进入了阁下推荐的、环境师资俱佳的公立学校就读。 说实话,起初哥哥完全无法胜任这个职务,这点他和阁下都心知肚明。他们两个,一个将虫带在身边倾囊相授各种知识,一个则像块极度缺水的海绵——贪婪地吸收着一切有用的养分,只为尽快将自己打磨成对方手中一把锋利的刀。 等到一轮巡察结束再见到哥哥时,我们都为对方的变化感到讶异。 当然,我们都在向好的方向蜕变。一旁的阁下似乎也很欣慰——尽管他神情始终冷淡,很难看出什么情绪。 阁下的事业这些年同样在步步攀升,以至于他造访我们的小家时,我感觉自己和家里所有的家具都变得局促矮小。 可当他看向我,嘴角牵起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时,我又陡然放松下来,仿佛恢复了正常身高。 潘多拉和你在一个学校,阁下落座后说。比你高几届,总说辉火那个低年级的弟弟很优秀,成绩优异,体能也好。 尽管学校里老师同学也常夸我,但听到阁下这样的雌虫亲口夸赞,还是让我害羞不已。 而一旁我那厚脸皮的兄长——我真不明白他为什么看上去脸比我还红???——就小声嘀咕着,真的吗,那她怎么不当面告诉我? 兴许是怕你过分得意吧。 这样的对话令我为哥哥高兴:他们关系似乎很好。多年相处下来,这既是理所当然,也圆了哥哥追随偶像的梦想。 以至于某天,哥哥突然神情古怪地在非工作时间冲回家,一声不吭做完本该由我放学后处理的家务,又把洗衣机里刚涤干的衣物拖出来重新全部手洗一遍后—— 我立刻敏锐地嗅到了异常。而且一定是和阁下有关。 不安的直觉催促我逼问他,而哥哥显然混乱得无法收拾思绪,又或者他确实需要一个虫分担一下他的心情,他被我按到“家庭会议”常用的餐桌边,满脸通红、磕磕绊绊地——虫皇在上,这还是我那个长年酷哥样的兄长吗?——告诉我: 阁下是一只雄虫。 雄虫。 我重复道,大脑飞速运转。 你知道这些年来,雄虫的出生率都在逐步提高吧?婚姻法、虫权保护法、民法、自主择偶权、雄雌地位平等、雄虫保护协会更名虫权保护协会、婚姻取消申请特殊渠道试行、亚信息素喷剂推出…… 我一口气说了一大堆,甚至我也不知道我该说什么,只是简单机械地将自己这些年吸收到的各种理念名词倒了出来。 最后,我用力握住眼神仍然漂移不定的兄长双肩。 说到底,雄虫虽然稀少,但已远不如几十年前罕见,而像亚信息素这样价格亲民、大量投放的药剂,也稳定了许多中老年雌虫的状态,所以,你没必要…… 一丝灵光如风驰电掣的火花闪过脑海,震得我大气不敢喘。 你说得对,哥哥好似已经想通了般试图挪开我的手指,雄虫也没什么影响,阁下还是那位阁…… 不……我的声音虚弱如游丝。不对,其实你早就明白我说的道理。 兄长瞪着我,我好像从他的反应中汲取到了勇气,紧接着是更多后知后觉的愤怒。 我同样狠狠地瞪回去,辉火,我大声叫他的全名。 你对阁下……你其实,很高兴阁下是雄虫吧! 我哥从没舍得打过我。哪怕我小时候看到他被码头上的坏虫欺压,冲过去连骂了几十句不带重复的脏字,回到家他铁青着脸问我从哪儿学的;哪怕发现家里快揭不开锅后,我犟着脖子说大不了我也不上学了把书本和笔记都卖了,这样不但能省一笔开支还能倒转;哪怕他完全不听我劝阻进入地下角斗场,我赌气自己也偷偷报了名,结果第一场就撞见站在对面的他…… 但我舍得。 他太倔了,而且他也知道是自己错了,但就是不改! 你怎么敢对阁下有那种不敬的心思!我抄起那种不容易造伤但是声势响亮的物件——比如拖鞋——按着他就是一顿输出。 这家伙,除了护着脸外,竟然完全不躲闪!真是越想越气了,阁下长什么样他长什么样?!阁下能看上他都是倒贴啊!阁下可是在那群眼高于顶的旧时代雄虫心中都高居“最想娶雌虫”榜首的存在啊! 二 “哈迪斯。”他的同胞兄弟唤道。 “有新的动向了,那些肮脏愚昧的残渣。” 门廊下的阴影微微浮动,军靴上的金穗如烛火般一闪而过。 “我不关心。” 低沉悦耳的嗓音里,透着主虫毫不掩饰的不耐。 “好吧……”王座上的身影夸张地摊开手,“那说点你感兴趣的。你答应那谁要找的东西,好像落在跳梁小丑们手里了。” “去查查吧。你准备亲自下场,还是派你新挑选的‘小玩具’去?” 某一刻,我突然明白了。 那天站在重症监护的病房外,隔着厚厚的探视玻璃,这位已然站在全帝国虫皇之下万虫之上的领袖,看向哥哥的双眼,如一片迷散着薄雾的幽绿森林。 我趴在玻璃上,急切地辨认着里面仪器表盘上跳跃的数据。绿线、红线、高高低低的数值、不断重复的波形曲折——我不懂这些医学符号,唯一能给我些许安慰的,是进出的医虫们:脚步急促却井然有序,神情严肃却不见慌乱。这意味着哥哥的情况仍在掌控之中。 身边的阁下,神情依然平静。但在我被传令官带来之前,他这样纹丝不动地凝望了多久?至少从我进来,他就如同石雕般伫立于此。我甚至担心他是否太过疲惫。在确认哥哥暂无大碍后,我忍不住偷偷看了他几次。可他仍是那样,面无表情地注视着病房里沉睡的雌虫——那个因执行他指派的危险任务而倒下的下属。 走吧。在我第四次偷瞄时,他突然启唇,向我微微颔首示意离开。 在院长腾出的办公室里,我握紧冒着热气的纸杯,等待他的说辞,或者安排。 他无法久留,军部有堆积如山的事务等他处理;哥哥执行的任务密级极高,不能告知详情;哥哥已脱离危险期,他会安排最好的医疗和看护,我无需过度担心,只需安心上学;若生活遇到困难,可即刻提出,或日后去他府邸找潘多拉小姐。 对前两项,我表示理解;对后两项,我表达感谢。 这回复似乎并无不妥,但我看见阁下听完后,竟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欲言又止。 阁下……? ……不,没什么。 回去的路上,我问随行的传令官,哥哥出事多久了。年轻的军虫犹豫片刻才回答:快一周了。 阁下认为,情况稳定后再通知家属更妥当,免得徒增烦恼。 ……那他呢?被哥哥多年“观察阁下细节能力”熏陶的我,敏锐地追问。 你是说阁下?他突兀地苦笑一声。你看,我这几天快被潘多拉小姐使唤得脚不沾地了。本该直接转交阁下的军部文件全堆到她那儿,还有她为阁下收拾出的生活用品、宫里接连发来的会面通知…… 我明白了。 之后,我们能做的就只有悉心照料与等待。之所以说是“我们”,因为我大概明白了,阁下对兄长并非全然无意。 仔细回想,至少在我目睹的相处中,阁下并不反感哥哥时而大胆到近乎冒犯的触碰,相反,若有似无的纵容或许是我的错觉,但绝非空穴来风。 现在看来,他们其实那时候已经背着我谈上了也说不定。 阁下掩藏身份成为军雌,以事实上的雄虫之躯一路攀至军部顶点,在那样风口浪尖的位置,都无虫发现他的异常。哥哥是怎么识破的?若非绝对的信任,阁下又怎会默许哥哥成为他秘密的知情虫?阁下一直是数量稀少的雄虫殿下们眼中炙手可热的“黄金单身虫”,将来若哥哥真想与他确定名分,又该如何…… 在兄长昏迷不醒的日子里,我每日放学便赶往医院,脑中却不时盘旋着这些毫无边界、纷乱无绪的疑问。哥哥还是快些醒来吧。 仿佛他醒来一切就会变得明朗清晰,那时的我如此盼望着,殊不知当他真正苏醒,带来的却是另一番始料未及的光景。 偶尔,哈迪斯会想,他对星际跃迁技术的难以忍受,是否也是那场失败的生物改造带来的后果之一。 终究罪魁祸首的头颅已被他亲手重击至粉碎,炸裂的骨末如今在皇宫日夜来往的足迹践踏下,想必也与王座之下的阶陛不分彼此。 杀死克洛诺斯并未带来如释重负的自由。从自作主张、施行了主导同族命运的“暴君”行径伊始,那无形的枷锁便如带刺的荆棘,深深勒进他的颈项。鲜血淋漓的痛楚桎梏着他低头。 那就成为不需要在意个体情感的完美领袖吧,从此眼中只余宏图伟业,就这样带领族群前行。 宙斯。他打断自己仅存亲族的妄言。世界上不存在真正的完美。 那个日后登基为虫皇的家伙对他的反驳只是无谓地笑笑。 不过我会履行承诺,帮你维持好秩序,他闭了闭眼,也不会……对那个位置感兴趣。 你简直比那些哭着喊着要我宠爱他们的雌虫还难搞,金发的皇族抱怨道。要知道,这都是后来才商议的交换条件,明明最开始,我只是拜托你好好活下去,别总像个定时炸弹一样,成天想着拉宫里所有虫爆了…… 到底是这些年过的太顺遂,还是真的被某种可笑又奢侈的“陪伴”欺骗了判断?他何时竟有了如此清晰的弱点?在恍惚走神间,目光会下意识地移向身侧,等一个炽烈而热诚的气息靠近——从最初小心翼翼、带着试探的轻声询问阁下昨晚是否又通宵处理公务,到后来得寸进尺、理直气壮地直接宣布今日日程推迟,阁下需要休息。在下达决策部署前,会预先反省一番,是否将对自身的影响与风险纳入考量,是否……不会让某个自大到以为可以保护万全的家伙露出混杂着愤怒与自责的表情。 或许独自撑了这么多年,他确实累了。 所以,在接到辉火苏醒的消息后,他第一次为私事动用权力,临时调拨一支小规模护卫舰返回首都半日,只为亲眼确认他的平安。 哪怕登舰前就得知那虫失去了部分记忆——偏偏还是他们相遇后的漫长岁月;哪怕强忍着跃迁带来的不适,一抵达便直奔国立高等生物医学中心;哪怕推开病房门,撞上的是全然陌生、充满戒备的眼神,往昔日积月累的默契与赤诚荡然无存。 他多日绷紧的心弦,最终也只凝成一个念头。 醒来就好。 我不知道该如何面对阁下了。确切地说,我不知道该如何替失忆前的兄长,面对风尘仆仆赶回、却被浇了一头冷水的阁下。 然而此刻病房内,两个当事虫却都比我这个知晓一点——可能不止一点——内情的虫要表现得自然许多! 刨去“可能因为创伤与头部遭受过的重击”而失忆的哥哥,连阁下也是镇定自若,仿佛只是简单地下了班顺路探视下因公负伤的得力下属……如果忽略他进门时那声略显仓促的敲门,以及踏入房门时那微不可察的迟疑。 我在想是否该找个借口出门,找那位逐渐熟络起来的传令官小哥聊上半小时再回来, 可我又生怕这一走,失忆的哥哥在对他们的关系与暧昧一无所知的情况下,会说出什么日后追悔莫及的话。我在场,至少还能帮衬一二…… 但没等我纠结出结果,阁下便请我离开了。 我乖乖出去,又在十分钟内被乖乖叫回。 这短暂的时间差让我诧异,也隐隐不安。而房内的阁下已从病床边的椅子上起身,正礼貌地告辞。 “……你到底同他说了什么?” 直到瞬提着从楼下食堂打好的饭菜上来,帮助他支起床边的小桌,这爱操心的弟弟依旧揪着这个话题不放。 “最后说一遍:不是我‘跟他说了什么’。”辉火不耐地拆开饭盒,“是他先开口的,而且上来就问我对最后一次执行的任务是否还有印象。” “我说完全没有,他就让我尽力回忆。” “那一定是因为任务极其重要。”瞬笃定道。 辉火被自己偏心地站在另一只虫立场里的弟弟气笑了。 “笑什么?你要没失忆,肯定也这么想。”瞬撇撇嘴,“说不定比我还体谅阁下呢……而且阁下就是那样以工作为重、认真负责又正直的x、咳、雌虫。” 看兄长的样子,瞬就知道他根本没听进去,气得他直敲筷: “喂!说真的,你别把你以前混码头打地下角斗的臭脾气摆出来啊!阁下说不定还是看在以前的情谊上才这么容忍你,真把他怼跑了,等你恢复记忆哭都来不及……诶?等等,”瞬的语速慢了下来,带着困惑,“就算你失忆,阁下不还是你从小崇拜的偶像吗?怎么会……” “这有什么好奇怪的。”辉火状似烦躁地出言扰乱瞬的思绪,“远远看着视媒上宣传的那些新闻和功绩,和直面真虫时与自己幻想的略有不符就会滤镜破碎,不是很正常吗?” “倒是你,句句都替那家伙说话,只会让我更反感……你多少体谅一下这个一睁眼结果全世界熟虫只剩下你一个的老哥的心情啊!” 听到辉火这半真半假的抱怨,瞬虽仍有疑虑,还是把话咽回了肚子里。 瞬去同楼层的值班室做作业去了,临走前将自己的个虫数据终端借给辉火打发时间,顺便尽快了解现实世界的发展与革新。 辉火自行折腾了一个小时后,算是大概理解了基本功能。瞬若在场,不知该称赞哥哥虽然脑子缺了一块但学习能力依然强悍,还是该感叹新型终端向着它简单便民易上手的理念又进了一步。 短暂权衡后,尽管脑中已经划过被军方尤其是出自某虫的授意“监视一举一动”的可能性,辉火还是决定直接进入搜索引擎查找“哈迪斯”这个词条。 反正看样子谁都知道自己以前崇拜哈迪斯,对方又是自己苏醒第一天除瞬、医院的医护外唯一见过的外虫,那了解他的近况也没什么值得怀疑的方向。 辉火自认坦荡地打开页面,接着将官网的介绍整个通读下来,在确认这位军部最高领袖至今的履历都是光鲜亮丽到再挑剔也无可指摘后,他心底冷哼一声:至少虫前装得不错。 再点开五花八门的边角料新闻、粉丝直拍、论坛热帖等,看完那些来自普通虫民百姓的狂热追捧后,他又是一声意味不明的冷哼。 直到三星时后,他才意犹未尽——可能本虫不会愿意承认——地回到官网,点开军部关联虫员词条。 第一军军团长艾亚哥斯、第二军代理军团长路尼、第三军军团长……他的光标停了下来。 拉达曼迪斯。 他对这个名字遥远的印象还是两年前——现在来说应该是二十多年前——视媒中有篇报道,当时还是少将头衔的拉达曼迪斯率领鞘翅目与等翅目组成的重装突击联队,配合膜翅目侦查兵进行的空中压制,在星际扩张的战场上形成绞杀之势。 哼。 看着官网照片上那张眉眼周正的脸,辉火就想起报道中的采访——那家伙几乎三句话不离某位“阁下”。当亚雌记者委婉暗示“能否谈谈您个虫的见解”时,他竟像条某虫的家养狼犬般横眉冷对,指出“若非阁下统领,除虫皇陛下外,还有哪位军雌能如此果断精准地号令?而众所周知,虫皇陛下贵为皇族雄虫,无暇亲临危机四伏的战场。” 那时就连迟钝如瞬,都小声问过他,这个少将的发言是否有些不敬与冒犯,仿佛意有所指一般?辉火那时就看这愚蠢的家伙不爽——发言冒失未经头脑……只会给阁下添麻烦。 啧……辉火恼火地磨牙。又叫那家伙“阁下”了。 白天明明还能装作陌生虫,一口一个全称“哈迪斯阁下”。如果将姓名隐去,倒显得他辉火如某虫身边那些三流恭维之辈,巴巴地想往上凑似的。 可若直接叫哈迪斯…… 且不提尊敬与否,光是想起这名字,想起对方那冷淡凛然的模样,他的心里一时就会涌出无限负面的情绪。他没有相关的记忆,自然也不明白这些情绪的根源、更辨不清其中滋味。但若真如瞬所说的,他们有着一段亲密的关系、又或者还止步于两情相悦的暧昧,那对于这种想起只会给自己徒增痛苦的角色,他自然是趁此失忆良机,敬而远之,早日脱身。 “嗯……是吗……行……行,我知道了。” 亚雌挂断通讯后,转身去了厨房。不一会儿,她单手托着餐盘,另一手轻提裙摆,步履轻盈而稳当地穿过宽敞的客厅,登上二楼,在紧闭的书房门前有节奏地叩响。 “进来。” 门应声而开。她的阁下正坐在书桌后揉着眉心,旁边堆积如山的卷宗已不如她离开时那般整齐。 “你凌晨还有行程。”语气带着居高临下的责备,却又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恳求,“现在,这些我来收拾,你喝完这个就去休息。” 哈迪斯抬眼,难得露出一丝笑意:“你不会在里面加了强制安眠药吧?” “是啊,”她佯怒叉腰,却在看清他笑容下的疲惫时掩不住心疼,“就是今天你从医疗中心回来时,米诺斯托阿涅墨斯捎给我的。” 哈迪斯敛起情绪:“处理完手头这件就照做。” 尽管不够爱惜自己,但哈迪斯阁下言出必行。潘多拉放下了一半的心,另一半悬着则是因为——天知道“处理完这件”需要多久。 她得快点汇报:“先等等,哈迪斯。我这边得到一些关于辉火的动向……我认为比较可疑的地方。” “嗯。” 他这次头也不抬了,又翻过一页文件——好似以为这样做她就会当他完全不在意一样?可她宁愿他能真的无所谓……她不愿她心爱的“弟弟”再受到任何伤害了。 “四星时前,失忆的辉火使用瞬的终端检索了一些词条。嗯……大部分关于你,我们认为这这可能是种掩饰,毕竟你白天刚见过他。但除了你,他只在有关第三军团长拉达曼迪斯的页面停留较久,而且更倾向于各种负面的报道和言论。” “哦,”她忽然想起补充,“似乎还多次检索你同拉达曼迪斯的关系亲疏?” 哈迪斯闻言,轻叹一声。 “我认为你的消息价值有限,潘多拉小姐。”他放下文书,慢悠悠端起瓷杯,“拉达曼迪斯卿长久驻扎在边域,过去辉火随我去军中时,只与他打过一两次照面,没有多余的交流,彼此的反应在我看来也无异常。何况现在医学已经确诊他失忆了。” “况且,从他今日对我反常的厌恶态度来看,”他抬手止住潘多拉出于微末情谊想辩解的话,“或许我要找的东西……已经被他不慎使用了。” 他将被褥猛地拉过头顶,片刻后又烦躁地翻了个身,最终只能睁开眼。 彻底清醒了。 他确信是被那该死的梦魇生生逼醒的。而这梦魇,在他因伤昏迷、半梦半醒间,已经重复过多次了。 这也是为什么,对失忆的他来说明明是第一次直面那位年少时无比憧憬的虫,内心却无半分纯粹的喜悦。 无论如何,梦见那位高高在上的三军统帅,与他“亲爱的、信赖的、深受倚重的”军团长肢体交缠、难舍难分,而自己像个被隔在玻璃墙外的幽灵般无法介入——这景象带来的绝非仅仅是烦躁,更是一种灼烧肺腑的、难以言喻的暴怒。 辉火此刻真恨不得那个第三军团长就站在眼前,好让他一拳砸碎那张道貌岸然的脸,再狠狠撕开那碍眼的亲密,对着那家伙的耳朵咆哮:没虫稀罕看你们那点交颈相缠的破事!现在!立刻!滚出我的脑子! 而且……雄虫?瞬说哈迪斯是雄虫??还是担任哈迪斯近卫的自己告诉瞬的??? 哈!问瞬有没有亲眼确认过、有没有闻到过阁下的信息素,这小子居然红着脸说没有,还急吼吼地强调自己怎么可能为了这种私密的事去骚扰阁下?难道他辉火看上去就像会骚扰雌虫的变态吗? 说到底——他一定是被那家伙骗了。 谁不知道雄虫与雌虫……那种时候,雄虫永远是高高在上的主导者?他们的信息素对雌虫有着近乎诅咒般的致命吸引力。多少雌虫就因为这可笑的本能,尊严被碾碎在雄虫的脚下,只能涎着脸、摇着尾,匍匐在地祈求一点垂怜。 这样的悲剧……他早见得够多了,只是不忍心让瞬知道那些污秽。现在看来,他把弟弟保护得确实很好,好到瞬依然天真地把雄虫当作什么需要呵护的珍宝。 而他辉火,早就发过誓,绝不做任何在雄虫胯下摇尾乞怜的狗!若有哪个不长眼的雄虫敢用信息素来引诱强迫他,他一定…… 鲜红的瞳仁深处掠过一丝冰冷的狠戾,旋即又被强行压下。 ……那家伙还不一定就是雄虫呢!至少在那模糊混乱的梦境碎片里,分明是那个拉达曼迪斯将他死死压在身下肆意地…… 不对!辉火狠狠捶了一下自己的脑袋,仿佛要把那些刺目至极的画面从自己脑海深处驱逐出去。不是雄虫就更恶心了,雌性与雌性做那种事……简直……简直令人作呕! 他攥紧了拳头,指甲几乎陷进掌心。 如果哈迪斯不是雄虫,那就是一个和他们没什么区别的军雌,又不是什么身体娇弱的亚雌!军雌能有什么吸引虫的地方呢?军雌在雄虫的择偶优选类型里都是垫底的吧?拉达曼迪斯那种家伙一看更是垫底中的垫底……是说正常虫都不会对同性有想法吧!哈迪斯他怎么能……怎么可以如此不知廉耻地和自己的同性下属搅在一起?! 三 这是他今天第89次接到个虫终端的呼叫。 第二军团代军团长路尼接通了通讯。 “路尼,为什么这个上传格式还是显示不对???你们的那个军情利用系统网路真的没问题吗???” 相比今天第一通通讯,巴连达因的声音已明显失去了最初的活力。路尼颇感欣慰地察觉到同僚这种精力衰退的迹象——往昔压在自己肩头的重担,如今终于有第二只虫亲身体验了。 “是‘网络’。”路尼一边整理新送达的报告资料,一边纠正道,“具体我也不清楚。不如你明天直接联系我们信息部的总工,阿里阿德涅。” “明天?”终端那头巴连达因十分不解地皱起眉,“你今天把她的终端号给我不就行了?为什么要明……路尼!等等!这个网络界面怎么突然消失了?!” “哦。”白发军雌瞥了眼右下角的时间,“因为它下班了。”他又平静地补充道,“因为负责的虫员这个点都下班了。” “下……班??”巴连达因的声音充满了难以置信。 “嗯。”这位第二军团的最高代理将领已经对自家军团某些机关岗位的作风见怪不怪了——毕竟他们第二军团,向来一半卷虫一半躺王。 “机房的终端集群都设了到点下班的定时,所以我建议你明天再联系。” “……” 对面的同僚显然被这“优良作风”打了个措手不及。路尼心情轻松地点击了‘文档存储’,“明天再继续吧,巴连达因,去享受你的‘自由活动时间’。送你一句哈迪斯阁下的至理名言:‘工作是做不完的,但虫是会死的’。” “……但是我们第三军团讲究今日事今日毕。”原本卡壳的声音突然振作起来,“难道上级交代的任务无法在最快时限内完成并交付,不会让你产生一丝一毫的愧疚,感觉辜负了他的信任吗?” 路尼代入了一下自己的准上级米诺斯那双隐藏在厚重毛绒刘海后的弯弯笑眼,一看就有八百个心眼子的那种,于是开始希望能够从他的记忆里物理删除这段恐怖的想象:“完全不会……呃、” 他忽然想起了另一位。 “如果你指的是那位阁下的话,我倒是可以理解了……” “虽然我指的是拉达曼迪斯将军啦……不过那位阁下也没差,毕竟,”巴连达因的声音陡然兴奋起来,“欸,路尼!我代理拉达曼迪斯将军期间,是不是就有更多机会见到阁下了?会不会……有那种很私虫的交流或者会面?” “你……你在想什么?”路尼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喝水时被水杯揍了一拳。 “只是突然想起来,拉达曼迪斯将军办公室里,有不少阁下参与活动或会议后不需要的特制用品呢——我知道将军最宝贝的是一套杯具,杯底边沿镌了单黑线和阁下的五芒星标志。只要看他拿出来用,就知道他那天心情特别好。” “……”路尼沉默片刻,“我现在相信你确实是被临时任命为代理军团长的了。这种事和我说说就罢了,可千万别……” “这有什么?也不是什么机密啊?”巴连达因困惑地挠了挠脸颊,“我们这边的兄弟都知道,将军可是摆满了一面墙的展示柜呢。大家只是没敢问将军某些东西是怎么到手的,其实私下里都很羡慕。” 现在轮到路尼被第三军团的“团风”震惊了。 “你们……你们这么明目张……不是、这么光明正……呃,”尽管通话对象不在眼前,路尼还是忍不住扶额,“原来还能这么干的吗……” HD-6828z星球的地下试验基地,如同一个深埋于地壳中的冰冷墓穴。这里的负责人维兰德,完美诠释了组织高层一半的构成——一个依靠近亲通婚维系所谓“高贵人类血脉”的傲慢蠢货。另一半,正如瓦伦迪尔私下刻薄总结的,是标准的“疯狂科学家”。瓦伦迪尔时常自嘲,被分配到这种鬼地方,是福是祸都难说。 不过最近,日子似乎透出了一丝不那么令人窒息的微光。这微光的源头,是他那位前几年入职的同事——梅利克俄斯。这家伙沉默寡言得像块石头,却有着惊人的专业素养和近乎自虐的敬业精神。瓦伦迪尔有时会阴暗地想,这位仁兄该不会真信了组织那套“纯血人类至上主义”的鬼话吧?相信宇宙里都是披着人皮的异形,而他们这群躲在地下的老鼠,竟是复兴人类的最后火种?诺亚方舟?哈! 反正他是不信的。 当牛马到哪儿都是当。他或许也曾像基地里那些父母都是“纯血”、从小被洗脑的小白痴一样,做着忍辱负重、终将打脸虫族、制霸宇宙的白日梦。但在这不见天日的地底耗了二十多年后,他仅存的清醒就是认清了现实:他们这群“纯血人类”和外面那个庞大的虫族帝国之间,隔着一条无法逾越的鸿沟。 呼出的热气在冰冷的防护面罩内侧凝成白雾,模糊了视线。瓦伦迪尔蜷了蜷冻得发麻僵硬的手指。没办法,此刻,他正和梅利克俄斯在一队持械警卫的严密“护送”下,穿过寒气刺骨的3号冷室,目标是存放最后一只“珍贵”实验体的5号冷室。想起他在接到命令时的表情,简直就是指着自己一脸震惊地说:谁?我和他吗?? 呼出的气体打在面罩上,升起模糊的白雾将视线遮盖住些许,他蜷了蜷开始发麻僵硬的手指。没办法,他们正在一队持械警卫的看管下穿过3号冷室,去取放置在5号冷室的新实验体。 毕竟新捕获的那几只雌虫运进来时,他还好奇地去打听了下。据说这次下了血本,为了捕获这几只军雌,组织废掉了潜伏十几年的绝密暗线,才好不容易得来了活体。上头也很重视这次能出什么成果,不然维兰德这老东西也不会像只长鼻虱子一样,成日用他那又丑又臃肿的老脸四处盯梢,甚至定下轮岗加班这样滑稽的傻x制度。 这要命的低温,再加上据说“只要打不死就往死里打”的每日麻醉剂量……瓦伦迪尔想起保卫科那个装腔作势的傻帽翘着兰花指混在女人堆里吹嘘时的嘴脸。那些女人也是,一边尖叫着“好可怕好血腥”躲得老远,一边等他们这些“牛马”处理完虫子的残肢断臂后,又能若无其事地捧着分到的虫块和组织液品头论足:“真帅啊,可惜是虫子……人虫有别。”旁边立刻会有安慰:“急啥?等咱们的‘终极杀虫剂’搞出来,彻底扭转了基因优势,姐妹们就是女王!到时候一天换十个八个虫族帅哥伺候!” 真有活力啊……瓦伦迪尔麻木地想,恐怕要过个二十几年,他们才会变得和自己一样不会在白天做梦了。 队伍停在5号冷室的合金大门前。警卫队长上前进行虹膜验证。瓦伦迪尔疲惫地站着,刚下夜班的沉重感让他只想立刻躺倒。 真困啊,想睡觉了……他都已经多久没有呼吸过地面的空气,感受恒星的照耀了?茂盛的植株、天然的雨水、山谷吹过的微风……这些就连在梦里都难以梦见的存在…… “哔——生物验证无误,准予通过。” 冰冷的电子女音响起。厚重的合金门无声地向两侧滑开,一股比3号冷室更刺骨的寒气如活物般涌出。就在门开的瞬间,瓦伦迪尔似乎听到身边的梅利克俄斯发出了一声极低、极压抑的抽气声,像是强忍着某种剧痛。他刚想侧头调侃一句这位新晋牛马圣体是不是也冻麻了,就被前方警卫员陡然拔高、充满惊恐的尖叫打断: “队…队长!没了!空了!!不见了!!!” 凝结的白霜在惨白的灯光下泛着幽蓝,警卫队长的磁轨步枪重重砸在舱壁上,震落的冰晶混着他沙哑的怒吼,“警戒!全员警戒!!” “封锁所有通道!启动一级入侵警报!它不可能跑远!” 刺耳的警报声瞬间撕裂了地下基地的沉闷空气,红光在冰冷的金属墙壁上疯狂闪烁。警卫们如临大敌,枪口慌乱地指向四面八方每一个可能的阴影角落,通道里脚步声、呼喊声乱作一团。 瓦伦迪尔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得瞬间清醒了大半,寒意从脊椎骨直冲头顶。最后一具实验体……那个据说地位不低的军雌?在层层守卫和致命射线屏障下……失踪了?! 被警戒惊动的维兰德闻声赶来,踉跄着冲进冷室,华贵的皮质指挥服套在防护衣之下显得格外臃肿。他扑向一旁的控制隔间,布满肉赘的手指狠狠戳向屏幕:“温度记录!能量场扫描!给我查!”但屏幕上只有一串平稳的数据流,仿佛那具被高剂量麻醉的生物从未存在过。 瓦伦迪尔噤若寒蝉。他能看到维兰德暴怒狰狞的面孔下,深藏着对未知敌人、对虫族诡异能力、对阴影中致命报复的恐惧。他下意识往后缩了缩,没人想在这时候触霉头,成为这老东西发泄怒火的靶—— “维兰德先生。”梅利克俄斯的声音透过通讯器传来,带着恰到好处的惊愕与专业,“我刚刚联系索恩先生调取了一下附近通道的监控以及生物锁验证的后台记录,均显示无异常。塔里克队长也确认了出入口无暴力破解的迹象。如果再排除万分之一的系统故障原因的话……”他顿了顿,但在场所有人——包括转过身来一双浑浊褐目死死锁住他不放的维兰德——都因为他的停顿而屏住了呼吸,“或许是内部人员利用权限转移了实验体?” 这句话如同一把冰锥刺进混乱的人群。维兰德猛地抬起头,小眼睛里迸出血丝:“内鬼?!把所有值班记录调出来!给我查!从清洁队到研究员,一个都不许放过!” 首当其冲的自然是他们两个当事人了。 不过,最清白的也属他们两个临时接到命令由警卫一路押送着到达现场的“当事人”。 被从审讯室放出来时已经是凌晨四点,瓦伦迪尔顾不上应付那些比往日热情百倍、试图打探审讯内情的同事,一头扎进自己狭小的中层科研人员单间。锁门、关通讯、熄灯——管他们脸上是惊恐还是慌乱,谁也别想打扰他——他需要一场天昏地暗的睡眠。基地这几天注定鸡飞狗跳,谁还顾得上考勤和工作进度?最早洗脱嫌疑的他,正好偷几天闲。 疲惫的大脑彻底断片前,瓦伦迪尔闪过最后一个念头:事态最终会演变成抓内鬼是必然的,但能在第一时间就捅破这层窗户纸,不仅需要勇气,更得有令人信服的证据和平日积累的沉稳作风,否则……分分钟就会成为众矢之的…… 真该谢谢梅利克俄斯“送”的这个小假期。 四 梅利克俄斯神色如常地穿过走廊,仿佛刚刚经历的审讯不过是日常例会。在门外混杂着同情、探究和幸灾乐祸的目光注视中,他回到自己那间刚被搜查过的独立房间,拉开就见门内狼藉一片,抽屉被翻乱,文件散落,衣物也掉在地上蒙了层薄灰。在旁人看来,这位向来寡言的研究员似是无声地叹了口气,弯腰拾起一件衣物,再动作自然地将门关上。 门锁落下一声轻响,切断外界窥探与揣测的视线。 一刻钟后,在基地某个被遗忘的角落,一处被大量废弃零件和蒙尘设备堵塞掩盖的通风管道深处,原本应待在房间里整理的“梅利克俄斯”,正单膝跪在冰冷坚硬的管道壁上,他那学者模样的温和伪装被暂时抛却,周身散发着一种截然不同、沉凝如渊的气场。 污浊而冰冷的空气中弥漫着铁锈和机油的味道,“梅利克俄斯”的指尖稳定而精准,已预先做过紧急处理的几处较为致命的伤口,都被他迅速地以高效能的生物凝胶和再生膜敷料按压上去。在他面前,失去意识的虫族第三军团长拉达曼迪斯,无声地躺在临时铺开的保温材料上。 浅淡到只有最敏锐的雌虫才可捕捉、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安抚与命令意味的雄虫信息素,如同无形的屏障,温柔又强势地笼罩着这片狭小的空间,对抗着雌虫濒临崩溃的生命体征,也同样压制着伤口可能引发的信息素泄露。 没有人比他更清楚拉达曼迪斯现在的糟糕状况了——过量麻醉剂和低温几乎榨干了他的生命力。这个让整个地下基地陷入恐慌、掘地三尺都要搜寻的“罪魁祸首”,实际并没有他们所想象的那么大能耐。 这也同样从侧面印证了“梅利克俄斯”那有些危险的猜测——该死的克洛诺斯,他当年还是让那家伙死的太轻松了点——即某些会对虫族造成致命打击的技术与数据,并非叛乱组织自行研究所得,而是他和宙斯斩草未能除根……有余孽将那些研究带了出来,然后一直潜藏在帝国边域他们无法及时管控的那些星球,伺机而动。 此刻,HD-68星域两颗经贸星和一颗刚被列为年度重点扶持农业星上,大量政府领导层雌虫在短时间内接连发生自杀或意外事故的消息,想必已呈上了虫皇陛下的案头。 “梅利克俄斯”,倒不如说真实身份为军部最高统帅、三军指挥大将的哈迪斯对HD-68上层被渗透得像个筛子似的这件事并不算特别意外。毕竟,关于该星域总督贪污腐败的相关保密文件证据两年前就已经提交到监察部了。 他亲自潜入这里,则是因为军部更早地收到消息:原本计划率领一支小队前往HD-6821a总督府进行秘密访问的第三军团长拉达曼迪斯同样失去音讯。这一行动还是多日前拉达曼迪斯向他报告过的,他本考虑将拉达曼迪斯作为明处敲打的一颗棋子、投石问路的引线,遏制下近日边缘星系中,安希瑞斯明目张胆到有些嚣张的扩充气焰,谁知道这些蠢货直接引爆了接连几条暗线,都不知是吓到慌不择路还是自以为时机成熟的宣战了。 所幸,军部机密要情管理处配合第二军团分管的信息部高层采取紧急预案决策部署,联系帝国行政部门将消息传播途径封死,同时集中虫力处理引导HD星域内外的公共平台舆论。在他下场前,公众还只当是早期工程隐患和安全检查漏洞,正好借此再揪出几只蛀虫。 安希瑞斯的人目前还在为捕获了一支“精锐巡逻队”而沾沾自喜,浑然不知他们捅了多大的马蜂窝,更不知道其中一位的身份足以让整个虫族帝国为之震动——当然,HD-68总督府是筛子,安希瑞斯内部又何尝不是?尤其是当潜伏者是他时。 哈迪斯目光扫过拉达曼迪斯苍白如纸的脸,手下动作不停。拉达曼迪斯体内一些针对性的毒素和破坏性纳米机器需要特定的中和剂,他随身携带的应急药物有限,只能暂时稳住局面。不过这个问题还好,只待两日后找到机会外出进行联络即可解决。最棘手的是那些深入神经簇的创伤……稍有不慎,即使活下来也可能留下永久性损伤。 他必须让拉达曼迪斯活下来,而且全须全尾地活着。三军军团长都是军中翘楚,他苦心培育的精英,无论是对军团领导力还是单体作战、战场指挥能力,目前都无可替代。而拉达曼迪斯带领的那一小队军雌,早已惨遭解剖分尸……潜入之初,为避免暴露,他只能眼睁睁看着那些孩子丧失生命。 他知道他们的铭牌被丢弃在何处,他必须带他们回家。 当务之急,则是尽快修复拉达曼迪斯的身体机能,令他苏醒,才算真正脱离险境。 基地的人类对他们那套针对普通虫族的射线屏障过分自信——那种由早期实验中废弃的神经控制器改造干扰射线,原本只对素质较差的虫族起作用,如今显然已经加强到对普遍意义上的“虫族”都能扰乱神经网络了——也因此,他们的内部巡逻安排和监控系统在“梅利克俄斯”眼中堪称原始。 但哈迪斯清楚,拉达曼迪斯的失踪,尤其是以这种“离奇”的方式,绝对会像一剂强效兴奋剂,扎进维兰德那颗被恐惧和权欲填满的脑袋里。那老东西为了保命和向组织高层交差,很快便会如惊弓之鸟,不惜一切代价从总部申请调集更先进的、专门针对虫族生理特征设计的探测仪器,把这基地的每一个角落都犁一遍。 必须赶在维兰德之前完成对雌虫的救治,保住他的性命,否则,接下来想做什么都是难上加难。 巨大的透明穹顶隔绝了首都星略显压抑的铅灰色大气,却可将远处连绵山脉上覆的永恒冰川和近地轨道上穿梭舰艇的流光尽收眼底。军部最高统帅的宅邸花园,与其说是庭院,不如说是一座精密运作的生物科技圣殿。泥面以外的道路,均以深色温润的自适应能量板铺盖,根据踩踏者的重量与足迹,在脚下泛起暗紫的涟漪光晕。 形态奇诡的植物布满花园各处。高达数米、叶片如同液态金属般流淌着银蓝光泽的“树木”,枝桠间垂下一颗颗缓慢脉动的悬浮光球。白日里或许不显眼,但在晚间,这些浮动的光芒就会衬得庭院格外梦幻。 刊载于教科书上的经典图例“古蔷薇亚种”,正大片大片地盛放于花园四角。看似娇艳欲滴的深红花朵,其薄如翅翼的花瓣实则堪比生物传感器,能根据空气中的信息素波动舒展出不同姿态。 空气里弥漫着混合了冷冽金属、奇异花香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类似顶级能量核心运转时散发的“洁净”气息。 花园中央,是一片被精心清理出来的区域。几株水晶珊瑚错落有致地摆放在南边的小型喷泉池中,随波光影影绰绰。池边则环绕着几尊姿态优美的生物合金雕塑,其形态依稀能辨出四肢,线条流畅优雅,带着一种古老的美感。 八根粗壮、洁白、带有优美凹槽的仿石柱支撑起东面的凉亭。相比帝国其他政要高层或达官贵人的府邸中常见的金属骨架,统帅阁下显然更花费心思琢磨过——尽管能辨认出是虫工复刻的产物,材质是某种高强度合成材料,却完美模仿了古老石柱的风化纹理。柱顶装饰并非帝国那些特色徽记,而是以旋涡和古茛苕叶为主题的纹样,精致得令人屏息,却又透着一股与世俗格格不入的疏离感。 潘多拉斜倚在枝藤编制的座椅中。剪裁利落的深紫色丝绒长裙衬得她肌肤胜雪,指尖缠绕着几缕与阁下几乎如出一辙的长发——几十年前那些混迹底层的“故虫”恐怕谁也想不到,这个曾凭凶悍脾气与自己独有的生存之道,辗转在那些地头蛇之间的酒馆小老板亚雌,被哈迪斯认作义姐接回家后,如今会将养得这样丰润优雅。 此刻,这位贵妇模样的亚雌却难得地沉着脸,目光如淬了寒冰的针,牢牢钉在对面那只年轻雄虫身上。 少女雄虫身姿挺拔,一身简洁的银灰色制服,淡紫长发一丝不苟地束在脑后,露出一张继承了家族优良基因、兼具英气与精致的脸庞。她的眼眸清澈明亮,如同初春新叶般充满活力,此刻望着她并无血缘关系的“姑姑”,绽开一个恰到好处、带着亲昵与期盼的笑容。 “您最近……有收到哈迪斯的消息吗?”雅典娜清脆悦耳的声音打破了静谧,“两周前我给他发了一封邮件,他至今没有回复我。” “没必要装得像个没断奶的幼虫,雅典娜。”潘多拉毫不掩饰她的敌意,语气里更带着一种与哈迪斯理所当然的亲近,“阁下没回复你,自然是军务缠身,无暇理会那些幼稚又无关紧要的闲聊消息。” “是吗?”眼前的未成年雄虫似是有些委屈与失落,脑后马尾簌簌轻摇,“可是……我的高等教育毕业典礼就在下周了,年初他回首都述职时,亲口答应过我会出席的……” 潘多拉眉心一跳,她性子直爽火爆,最厌恶这种故作柔弱的姿态,尤其是在涉及阁下的事情上。雅典娜绝对是故意的——她在学校里可不是这幅可怜相!这小妮子精明得很,深知她这些年留在首都替阁下操持家事、打理上层交际网,某种程度上代表着阁下的脸面,早已不会像早年那样,一言不合就拍桌怒骂了…… “军部事务繁重。”潘多拉换了个更具压迫感的姿势,双手交叠置于支起的大腿上,仿佛正式接下这场无形的交锋,“具体?呵,那可就涉及机密了。我既无义务——也未曾得到阁下的任何授权——向雅典娜小姐透露分毫。” 成年虫的世界自有其规则,未成年的小虫子,还是回去玩过家家吧。潘多拉的眉眼、语气、姿态,无不传递着这个冰冷的讯息。雅典娜虽比同龄虫理智成熟许多,骨子里那份属于皇族的傲气、那份被虫皇与哈迪斯阁下那亲手培养出的尊严,却是她无法掩饰的弱点。潘多拉自然深知如何一点就着。 “我只是——”雅典娜深吸一口气,压下被轻视的怒火。不愧是阁下看重的孩子,尽管一时乱了节奏,她最后还是坐回桌前,从容推出下一张牌。 “我只是太想念哈迪斯了嘛。而且,也不止我呢,”少女盈盈一笑,眼底却无半分暖意,“阿瞬可是和我同级,我们今年都要毕业了,又在同一所学校里,哈迪斯只需要回来参加一次就行了。哦,还有他的哥哥一辉……” 这个名字如同一簇火花,“嗤”一声灼过潘多拉的神经末梢。 作为哈迪斯身边最亲近的虫,她太清楚这一名字背后的来龙去脉了:明明是被哈迪斯、被阁下那样珍重对待的存在,阁下就连自己身体的秘密都几乎告知与他了,结果呢?一个任务归来,弄得一身重伤,让阁下不眠不休地忧心如焚也就罢了,竟将过往情意忘得一干二净?!亏她还以为……终于有虫能解开阁下的心房,替他负担些许痛苦,叫他不再独自一虫了! 更可恨的是,醒来后的他,连对阁下的态度都来了个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不敬、冒犯、顶撞、处处作对! 也难怪阁下最后会有些心灰意冷,在那混蛋最后一次出院复查的结果出来后,告知他们兄弟俩,以辉火目前的状态,恐无法继续执行军部那些难度较高的机密要务及近身工作。又考虑到实际辉火这些年始终跟在阁下身边学习,现在一朝遗忘,不如就此回归普通虫的虫生道路上,认真读书就业。阁下甚至贴心地提供了他的亲笔推荐信,这样一封信的含金量,无论提交到哪个学府都无虫敢拒绝……就这样,那个混蛋在沉默良久后,居然都没有立答应并感谢阁下为他们的前程如此考虑,反而说要“再想想”?? 那阵子,恰逢某位雅典娜小姐的叛逆期巅峰。她高声嚷嚷着“我不要父皇和您安排的一切!”“凭什么我不能自己做主!”,在皇宫和阁下家里掀起独立风暴。原本虫皇陛下都被惹毛了,准备出手好好教训教训这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家伙,却被哈迪斯阁下拦了下来。堵不如疏,阁下如是说,而且放她去与基层的民众接触、了解他们的生活与困难并非无益之事。 于是,阁下又见了辉火一面,与他达成新的协议:化名“一辉”,与雅典娜小姐一同入学首都星的一等公立中学,以保镖的身份秘密保护她的安全,同时严守其皇族身份的秘密。这样,他就能在上学进修之余依旧保留一份稳定收入。 “雅典娜……”潘多拉从齿缝间挤出这个名字,压抑的怒火与为哈迪斯感到的不平在胸腔里翻腾,“你怎么还说得出‘想念’他三个字?!当初是谁激烈抗拒阁下的安排?是谁和虫皇、和阁下吵得天翻地覆不得安生?阁下那时本就——!”她硬生生截断话头,眼中寒光更甚,“至于一辉?我到要问问你!你们学校那些沸沸扬扬的绯闻是怎么回事?‘雄虫殿下的护花使者’?‘雅典娜小姐钦定的雌侍’?呵!我对你们那点小儿女情长没兴趣!只希望你记着,你当初拼死拼活闹‘独立’,为的是什么?别让阁下顶着对陛下的承诺,扛着那些腐朽老虫施加的压力,最终换来的是对你的失望!” “不劳您费心,我清楚自己要做什么,也绝不会让他失望。”雅典娜的目光同样冷了下来,“那些子虚乌有的流言,我也无可奈何。您知道的,即便雄虫出生率上升,盲目的推崇与追随思想依然根深蒂固,改变非一日之功。更何况,”她反将一军道,“一辉依然是哈迪斯‘安排’在我身边的虫,不管是为了保护我还是方便了解我的动向,他与我走得近些,不过是履行职责。我若刻意疏远,不让他向哈迪斯转达我的近况,岂不是让他们两头为难?” 她终究是怕潘多拉因那点微妙的嫉妒,在哈迪斯面前歪曲他们的关系:“当然,学院里那些无聊虫编排的流言蜚语,我相信您这样明事理的虫,是不会轻易相信的。” 潘多拉不置可否地向后靠去,原先紧绷的气氛因雅典娜最后这句看似示弱的台阶稍稍缓和。 “……阁下近日有要事处理,不方便联络。他既然答应了你会回来参加毕业典礼,你自然该信他。” 潘多拉食指敲打着桌面,看在莫名获得阁下宠爱的两个名字的份上,勉强抛下这句讯息。 五 尽管他已历经许多年岁,也从未与任何虫有这般肌肤相亲过。 一点金芒于那双冷澈碧瞳深处倏然闪过,啧咂的水声被他咽下。上位者支起身,唇边一道抹出去的血痕,配上脸颊压出的淡淡粉印,瞬间将那俊美如古典神只雕塑的面庞拽入凡尘,染上惊心动魄的鲜活艳丽。 他沉默着,解开了最后一道束缚。上衣被彻底褪下,简单对叠后放在稍远一处。移动间,脚旁幽微的应急灯源,将那一身随着呼吸缓缓起伏、线条分明的肌肉轮廓映在冰冷的管壁上。 他的肤色是异乎寻常的白,倘若唯二身处此处的昏迷雌虫能够睁开眼,恐怕满目都会被那一片雪原般饱满的胸乳刺伤。更因身处这逼仄管道内,他俯身贴下时,晃动的粉珠几乎磨蹭进刚刚才被哺喂过的、撬开的伤员唇舌中,才勉强越过头顶够到药箱底层那一小瓶需要的溶液。 也唯独在这种万不得已、命悬一线的时候,他才会觉得这具被那场雄心勃勃却最终惨败的生物实验改造得近乎畸形可笑的身体,竟也残留着一丝可悲的“价值”。 哈迪斯敛眸屏息,动作利落地拉开自己的腰带,将长裤褪至膝弯。他一路攀升至军部统帅的高位,可不是靠某个提线木偶般的身份和见不得光的权势助力。 他一手打造了如今的军部格局,履历上每一份功勋与荣耀,皆是他亲率将士浴血奋战、出刀山入火海,一点点挣出来的。按常理,这样一位自铁与火中淬炼出的将领,躯体上纵非千疮百孔,也理应布满象征勇武的“勋章”。然而,他身上的伤疤分布却极其古怪——从头到脚,一身冷玉般的肌肤光洁得不可思议。若非覆盖其上的肌肉精悍有力,简直令虫疑心是哪家金尊玉贵、不谙世事的雄虫公子。唯有自饱满胸膛向下,一道细长却万分醒目的陈旧疤痕,如同命运的分叉,横亘过整个平坦紧实的小腹,堪堪止于那片隐秘的阴阜之上。 军部上下,乃至整个帝国境内,那些对哈迪斯心怀倾慕与敬畏的虫民们,如能有幸目睹冷艳绝伦的统帅阁下,在自己面前如此宽衣解带、几近赤裸的景色,只怕早已热血翻涌,只觉此生无憾了。 奈何,此刻此地唯一有这份“殊荣”的幸运虫,依旧无知无觉地躺在地上,深陷昏迷。 倘若他在梦中能预知到接下来将要承受之事,恐怕光是肾上腺素激增所点燃的体温,就足以将他从死寂中灼醒。 他低下头,如瀑的墨色长发倾泻而下,几缕被汗水浸透的发丝黏在宽阔的肩颈和贲张的胸肌上,其余则如浓重的帷幕,将两具交叠的身影笼罩在一片阴影中。 雌虫的性器绵软地卧在他掌心,远未勃发到可用的状态。雌雄交合,本也无需此处。奈何他并非普通雄虫,就连每一名“皇族”隐藏于宫闱秘辛中独特的能力,都无法概括他的特殊。 那进行到一半被不可抗力所终止的实验,旨在创造出一个更工具化的所谓“虫母”。理想中,“祂”对其余的虫族将拥有更加致命的吸引力与统治力,一念之间,体液或信息素可以摧毁任何意志坚韧的虫族具有独立意识的大脑,将他们操控得宛如傀儡。 ……开什么玩笑?这样荒诞恶心的力量! 对生命基因的僭妄篡改……对智慧种群的独裁欲望……每每想起自己是这样的半成品就令他作呕。 那合该被挫骨扬灰的先王,为昭彰他的滔天野心与宏图妄愿,将亲生骨肉视作可消耗的实验品。首当其冲的,便是当年尚未长成的皇长子……哈迪斯眼中掠过一丝冰冷的嘲弄与痛楚,带着生涩的抗拒,将沾染了些许液体的手指,摸索着探向身后那处紧闭的、从未用于此途的穴口。 作为遏止克洛诺斯可憎野望的唯一牺牲者,皇族独一无二的优越血脉终究未能承载那疯狂的构想,而他也任由刻骨的恨意与折磨,将自己滋养成一柄弑君的利剑毒刃。 哈迪斯再次抽出自己的血液,通过唇齿交缠哺入拉达曼迪斯口中。不知是本能驱使其追逐温热的源头,还是持续释放的信息素刺激过甚——好消息是,拉达曼迪斯总算有了些反应;坏消息是,他纠缠不放的吮吸,令本该速战速决的救治,硬生生拖长成了一场缠绵悱恻、宛如情虫间的深吻。 开始前他还略有忧心若对方毫无反应,该如何解决吞咽问题。不过即使实验失败,这赤金的血液,到底仍混杂着高出旁虫的诱惑力。无论是将他视作雄虫还是差点成功的“虫母”,依然是只要泄露一点,都足以叫雌虫们趋之若鹜。 不过……信息素似乎释放得太过了…… 他早年尚未来得及接受完整的雄虫教育,就被克洛诺斯入了深渊。再加上救出拉达曼迪斯时,他的各项生命体征已跌至谷底。若有时间,自然可以慢慢恢复。毕竟雌虫强大的机体修复能力只要不被针对性的低温与麻醉抑制,即可发挥作用。 但他们最缺的,恰恰是时间。 哈迪斯只得孤注一掷,主动释出海量信息素和皇族雄虫的珍贵血液,以期尽早唤醒他。 这最原始粗暴的欲望刺激法,确实奏效了。昏迷的雌虫动静越来越大,只是…… 鞘翅目特有的几丁质逐渐活跃,躯体轻微虫变……前肢角质化……30%虫变……半虫变……意识回归了吗…… 当感受到体内那根被本能驱使的凶器,开始横冲直撞,蛮横地捣到他体内某个致命的敏感点时,哈迪斯硬生生咽下一声闷哼,再不敢通过轻缓地摆动腰肢来摩擦那可怕的物事。 等等……虫变还在继续?! 幸而他并非帝国温室里娇养的传统雄虫,单兵作战与反制手段在雌虫中都皆属顶尖,否则也无法伪装军雌数十年不露破绽——只是此刻既要竭力压制声响和骚动,又要遏制一头陷入狂暴发情的雌虫那汹涌的交配欲,实在有些强他所难。 拉达曼迪斯的虫型,以及他们军团的作战定位更让完美达成这两个目的难上加难……当初是希望,他及他率领的军雌能成为战场正面无往不摧的矛、撕裂敌人的绞肉机,但绝不是用在自己身上……用在性爱方面! 在这叛乱组织地下基地被遗忘的角落,一场空前激烈的“鏖战”正悄然上演着。接近百分之七十虫变的可怖异形,金属般冷硬的背甲覆盖了大半交叠的身影,刚硬的脸部轮廓被将出未出的发达上颚破坏殆尽。 若单看那庞大凶戾的虫形之下,若隐若现的一点人类手足残影,定会以为此处正进行着一场残忍的进食。 然而对现下的哈迪斯而言,那几欲深入腹腔的冲击与胀满,销魂蚀骨的掠夺与侵占,确实也堪比一场“残忍”的“进食”。 在将自己当作军雌五十年后,在他那早该去死的生理父亲作古七十年后,他终于在·这污秽狭窄的管道里,无师自通地补齐了,本应在很早之前、幼小的皇长子还未被拖入无间地狱时那堂雄虫生理课应该教导他的内容。 说不清是雄虫陡然融化如蜜糖浓稠香甜的信息素,还是内里紧致包裹着等待粗壮征伐的软肉,哪个是更近乎谄媚的诱惑。原本失控狂乱的雌虫,感知到这被自己侵入享用的珍宝,正以竭尽所能的讨好姿态,同时传递着一个不容违逆的指令。那刻在基因里的服从本能,即使被繁衍的欲望蒙蔽大半,仍能下意识地执行。 ……将一切动静压缩到最小。 不许胡闹……不许折腾。 若要发泄……我会……为你敞开所有。 最后那句近乎示弱的妥协,如同最烈的催情急,瞬间引燃了雌虫深埋的渴望。 哈迪斯虽知性爱技巧中有言语挑逗一项,但他寡淡的前半生中从未在意过。因此,当一股陡然爆发的巨力将他狠狠按倒对折,那天赋异禀的部位开始疾速迅猛地碾榨他体内汁液时,他仍未明白是哪句话触发了这场异常。 之后,他便无暇思考了。 隐藏身份的帝国最高贵的雄虫殿下之一,无数军雌心中遥不可及的理想化身,多次被雄虫们下注拿下却又折戟而归的对象,他的初次就这样交代在破落狭窄的管道内,被自己神志不清的下属以蛮力不留情面地压制四肢,承受着对方狂乱无度的生理宣泄。 以防发生意外,哈迪斯那已经被身后情潮拖曳得浆糊一片的理智,仍牢牢坚守着一角。他死死咬住自己右臂腕上绷紧的肌肉,左手深陷身下已然凌乱到一起的保温材料和衣物里,手掌和指间被掐得鲜血淋漓。 那尖锐的痛楚成了狂风骤雨中的锚点,将他钉在折磨的清醒之中,除去急促痛苦得仿如溺水者的呼吸节奏外,竟未泄出半分呻吟。 当拉达曼迪斯热汗淋漓地醒来时,他混沌的大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味深眠时的绮梦:梦里他那高高在上的阁下拥抱着他,曾无意于洗浴时窥见的粉白充作了绝佳的素材,用与平时判若两虫的磁性嗓音低低地邀请他……尽情品尝自己。 随即他发现自己似乎坠入了另一个梦境。这个梦真实多了,他想。当年对阁下萌生第一个春梦后,他曾偷偷搜罗了许多雌雌相恋的影像资料。但那些画面与文字描述,与其说是爱欲,不如说是纯粹的性与暴力的发泄,并不合他心意。而当雄虫数量增加,不再罕见到个位数后,这类材料更是日渐稀少。 现在,完美的素材正真切地在他身下承欢。他由衷期盼晨起的生物钟能慢些唤醒他,渴望这场梦能延续得更久,要是能坚持到射出就更好了……即使最后遭殃的是他的床铺也无妨—— 最终叫他意识到,这不是一场梦境而是以下犯上的现实的,是他下意识想寻觅那张始终背对着他的脸庞,渴望至少在梦中,能与他的阁下交换一个纯情的亲吻。 “……醒了……?”一道沙哑得不成样子的声音响起。那声音轻若游丝,透着力竭的虚弱和精神的疲惫,落在拉达曼迪斯耳中却无异于响雷一片。 阁……阁下?哈迪斯阁下?! 拉达曼迪斯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死死扼住,发不出任何响动。 眼前那片雪白的皮肉上,遍布刺目的青紫瘀痕,他根本不敢去想,自己失去意识的发泄中,究竟犯下了多少不可原谅的逾矩和不敬。 “……不是还差一点吗……” 那声音带着浓重的倦怠,却无知无觉般低语着, “……既然都快到了……那就射进来吧……” 若是落在外面……反倒不好清理了。倒不如带回房间再处理……